《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瑞鹤山房抄本戏曲集》的价值 | 郑志良
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中國戲曲文獻之豐富，廣爲學界所知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著名藏書家馬廉不登大雅堂戲曲藏本，北京大學圖書館曾編輯出版《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》。近年，北京大學圖書館又收藏了程硯秋的玉霜簃戲曲藏本，進一步豐富了戲曲館藏。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珍藏的戲曲文獻中，有一種藏本具有特别的價值，那就是清代伶工杜步雲的瑞鶴山房抄本戲曲。
《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瑞鹤山房抄本戏曲集》
瑞鶴山房抄本戲曲的價值，主要體現在舞臺演出、文獻校勘、戲曲理論等幾個方面。
首先，從戲曲舞臺演出的角度看，瑞鶴山房抄本戲曲中的曲本是舞臺演出的脚本，有詳細的工尺譜和身段譜，一些舞臺動作科範也交代得十分具體，許多曲本拿來即可排演。這裏僅舉《翠屏山》中《搶花》一齣中的動作科範爲例。在沈自晉的原本中無《搶花》齣，它是藝人從原本第六齣《結義》中改編來的，寫潑皮張保向楊雄借錢，楊雄没有借，于是張保找來幾個同夥報復楊雄，搶奪縣太爺賞給楊雄的花紅，被石秀撞到，石秀打敗衆無賴，救下楊雄。劇中生扮楊雄，小生扮石秀，丑扮張保，净、付扮無賴：
……（丑打生，生分開提丑脚起。生唱）
【前腔】怒氣冲冲，一擁前來搶丁空。（抽頭）花紅怎得歸家供。騎虎勢，怎放鬆。
（丑跨生頭，跌左下角。净打生，生左手搭，右手推净背，跌于右上角。付打生，接右手，拉付腰，跌于右角上。丑立，右拳打轉于上。衆、生携走于正下，衆跌，丑横跌于正中，付、净。小生上白）你看這些人青天白日，擅自搶人的東西。
（净雙打下，生手分開拉净、付，兩邊跌，丑在地横轉，生踏丑脚，丑挺生，生坐跌。立净、付，拉生手。丑立轉在上，左面打生，等下手，甩下。衆追，内應）打吓。
（小生暗看，衆繞場轉。下生，净、付、丑跟生。生復身打。生）照打。
（下。丑）阿亦呸。（净、付托住）阿呀，看仔細。（合）我里趕上去。
（小生）吓，這拳打得好，住了，他已逃去就罷，怎麼還要去打他。
（丑）吓，那裏來個冒入鬼餓殺，呸，管唔丟爺奢閑事。
（小生）吓，好意勸你們，怎麼就罵起來。
（丑）罵唔吓，還要打唔個肏娘賊個來。
（净、付依云。小生）要打來噱。
與丑拳插過門，丑在正上，小生在中。净拳頭在小生頭上罩過，小生避，右脚踢净腰，净跌右上角。付拳打小生，小生接拳，推付跌左上角。丑立，拳打正下，小生接拳，抽過。小生歸正，身轉對下，净、丑、付對面過，跌。小生拍頭，净歸左，付歸右，小生對正下蹬丑，從頭上跨過，跌正中。付立右脚，踢小生，小生接脚，付轉身，翻筋斗。小生與净過門插拳，净歸右下角，小生歸左上。丑拳打小生頭上過，小生蹬跌左下角，轉歸正。净拳，小生接，甩净，飛虎跌于左上，小生插右，下左拳拖丑，付接住小生拳，小生右拳打自左拳抛开，小生伏地，净左滚，于右下。小生在正中，與丑拳插過，丑歸右上，小生正下，脚踢丑，丑仰面跌左上角。付拳打小生，小生左手接，右將付腦指，付跌于丑身。净奔上，小生拳打净眼睛之下。小生右手扯付背，付趁勢滚下。小生脚踏住丑，脚對脚。小生唱）……［一］
在杜步雲抄寫的曲本中，像這樣詳細記録動作編排的地方很多，《義俠記》中的《殺嫂》、《驚鴻記》中的《吟詩脱靴》、《金鎖記》中的《羊肚》等等，都有代表性。提起載有身段譜的曲本，人們往往會想到《審音鑒古録》。《審音鑒古録》中有《鳴鳳記》的《吃茶》《河套》《寫本》、《紅梨記》的《訪素》《草地》《問情》《窺醉》《亭會》、《兒孫福》的《宴會》《勢僧》《福圓》等齣的身段譜，瑞鶴山房抄本中也有這些齣的身段譜，如果將二者進行比較，可以看出，瑞鶴山房抄本中身段譜的詳細程度要遠遠超過《審音鑒古録》中的身段譜。
［一］ 此段引文參見本書第一册第二二—二三頁，原文字有訛錯，摘引時徑改。
其次，從戲曲文本校勘的角度看，瑞鶴山房抄本中的一些曲本有很重要的校勘價值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曲本附録的“又一體”。所謂“又一體”，就是某一齣戲在原劇的曲文之外，又有一種新的唱詞或賓白。瑞鶴山房抄本戲曲的不少齣目中都有這種“又一體”，它們有的抄于眉頁之上，有的抄于正文之中，有的抄于正文之後。這些“又一體”爲我們校點明清傳奇劇本提供了新的版本内容。這裏以《十五貫》爲例，略作説明。
《十五貫》第十齣名《誤拘》，在折子戲中作《皋橋》（一作《高橋》），寫熊友蘭負十五貫錢趕路，遇到要到高橋投奔姑媽的蘇戍娟，兩人結伴同行，行近高橋時，鄰居與公差趕到，見熊友蘭所負正好是十五貫錢，于是將熊、蘇二人扭送官府。這齣戲所唱曲詞用的是南仙吕宫【忒忒令】【嘉慶子】【尹令】【品令】【豆葉黄】【玉交枝】【江兒水】【川撥棹】【尾聲】，瑞鶴山房抄本《十五貫》中《高橋》正文亦如是，但它在正文旁附“又一體”，用的南中吕宫【粉孩兒】【紅芍藥】【福馬郎】【耍孩兒】【會河陽】【縷縷金】【越恁好】【紅繡鞋】【尾聲】，其内容如下：
（中吕）【粉孩兒】（生）忙忙的走荒郊殘月裏，爲鴒原誼篤，心窩如沸。晨星落落天欲低，響空林墮葉聲悲。盼長淮縮地無門，阿喲行囊負，敢憚狼狽。
【紅芍藥】（旦）天欲曉，野色迷離。心兒急步失高低，姑媽吓盼不到伊家訴詳細，怎禁得無端勞砌。忙行，緊緊履嚴霜，路迂回脚跟偏滯。護蓮花怕墮污泥，扶養恩何敢拋棄。
【福馬郎】（生）日上霜痕褪樹底，看一片曙色熹微。多行迤逗早已盤山側，過山涯，是誰家女嬌痴，在途路，受人譏。
【耍孩兒】（旦）厭浥行路非得已。只爲交叉路，驀地裏霧暗雲迷。（白）客官吓（唱）只爲葭莩直，欲作桃源避。那得個奴婢相依倚。祈指示，休遲滯。
【會河陽】（生）各自心酸，一樣愁眉。姓名不問慢追隨。辛悲回首，青山一片烟霏。客官先請便了（唱）還向那荒坡憩。走吓（生）呀（唱）慌慌但見得人踪疾，（旦）喧喧但聽得人聲沸。
【縷縷金】（付、净、丑等人上）行休緩，走如飛。憑他天際逸，緊相隨。地網天羅設，冤魂爲□。陰教無路脱重圍。好拿去質對，好拿去質對。
【越恁好】（付）你是罪之魁，你是罪之魁。（丑）硃單現在與你批，鎖械入泥犁。（生白）（生）誰知道剛邂逅，成怨對。又何日，開羅網，脱冤罪。
【紅繡鞋】（老旦）路兒覺得崎嶇，崎嶇。脚兒走得離批。盜與殺，太無知。奸幼女，遁天涯。食汝肉，寢汝皮。
【尾聲】（生、旦）死生禍福非兒戲，且向公堂證是非。（老）少不得牛渚高燃温嶠犀。［一］
［一］ 此段引文參見本書第三册第一一六—一二七頁，原文字有訛錯，摘引時徑改。
《高橋》的這段唱詞爲我們在校點《十五貫》時增添了新的内容。如今，《全明戲曲》《全清戲曲》等大型戲曲文獻的整理工作正在進行，瑞鶴山房抄本戲曲中的明清傳奇劇本如《蝴蝶夢》《浣紗記》《義俠記》《紅梨記》《翡翠園》《滿床笏》《雷峰塔》等等，其中不少齣目都有“又一體”，這對我們整理明清戲曲劇本提出了新的要求，即盡量吸收瑞鶴山房抄本戲曲的内容。
瑞鶴山房抄本戲曲不僅提供了衆多的“又一體”，還有整本戲曲的内容也有别于常見本，這裏比較突出的是《雷峰塔》。阿英的《雷峰塔傳奇叙録》著録了三種不同的《雷峰塔》劇本，分别是黄圖珌和方成培所作的《雷峰塔》，以及舊抄本《雷峰塔》，而瑞鶴山房抄本《雷峰塔》與上述三者又不相同，它是另外一種版本形式。從齣目上看，黄本三十二齣，方本三十四齣，舊抄本三十八齣，而瑞鶴山房抄本有四十五齣；從内容上看，瑞鶴山房抄本與舊抄本相同的地方較多，而與方本差别較大，如瑞鶴山房抄本與舊抄本都有《竊巾》一齣，寫的是龜精到蕭太師府中竊得八寶明珠巾，爲此後許宣穿八寶明珠巾遊虎丘被俘墊場，此齣方本中删去，方本第十九齣《虎阜》批語曰：“此折前舊本有《竊巾》《飾巾》《出差》三齣，俱删之。”而我們看到瑞鶴山房抄本《虎埠（阜）》前確有《竊巾》《疑巾》《獲巾》三齣，舊抄本《被獲》（與《虎阜》同）前只有《竊巾》《告遊》兩齣。從阿英《雷峰塔傳奇叙録》的口吻來看，阿英顯然認爲方成培所作的《雷峰塔》是從舊抄本中脱胎而來，但方本與瑞鶴山房抄本關係如何，尚需作進一步研究，瑞鶴山房抄本《雷峰塔》雖抄于同治元（一八六二）年，但它所據底本應該更早，而這個底本與方成培據以删改的原本是怎樣的關係，應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。
再次，瑞鶴山房抄本戲曲還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，其中最突出的是《明心寶鑒》一書。《明心寶鑒》包括《明心鑒》《梨園原序》《梨園辨訛》《見聞雜記》四種，其中杜步雲所抄的吴永嘉原本《明心鑒》“是中國古代唯一的一部專談表演藝術的理論文獻，書中對昆劇的演唱技法作了系統的較有條理的論列”［一］。由此也可看出，作爲藝人的杜步雲對演唱理論也很關注，因爲這些理論對自己的舞臺演出有直接的幫助。
［一］ 吴新雷《中國戲曲史論》，江蘇教育出版社，一九九六年，第二八六頁
除《明心寶鑒》中的曲論之外，瑞鶴山房抄本《西樓記》中《樓會》一齣後面也有一段談如何演好穆素徽的論述，對戲曲表演來説，同樣具有指導意義：
《樓會》附論
江寧大壎友伯凌君贈許佩秋《素徽論演時須得如此觀目方稱其式》，無不精妙也。予愛論之通轍，故爾録以博高明一粲。
《樓會》一劇，先要將素徽其人身分認準，然後做戲，方不愧“爲設身處”四字。素徽雖妓者，乃不得已也。况知書通翰，品極儒雅，即夫人小姐，皆所不及，無如身處青樓，不得自尊；于叔夜貴公子，儒雅風流，學品皆優，可稱才子。然素徽之態度，余有一論：扶病相見，情也。見面時，心中百般如願，愛之敬之，有萬種説不出來的喜歡，而又交淺，不好過露，觀目一也。問娶否，又問聘是一定聘下的了，此説須要羞態，而言外已自薦之意，如露非露，字眼聲音，皆有態度，觀目二也。情之所投，願同衾穴，不知意下如何，自薦之耻伏乞諒之數語，較前説白升堂入室，又進一步了，所謂由漸而入，一句深一句也，要有纏綿之情，眷戀之態，似有自恨賤質，不好仰攀，不得不自薦，自薦難以出口，失此人則失機會，只可自薦，此等處所，須要傳神，三也。隨歌而没，亦足明志，此等句語，有無限眼淚，有無限情投，音容有悲喜交加之韻態也。悵氣住時，要傳病弱之甚，非遇于公子，必不肯歌，亦有傳“隨歌而没”四字上文，五也。下樓時，有悲淚態，有不捨態，而對面携手下樓，有温柔態，六也。總而言之，情種有烟花之名，無烟花之態，一層是一層身分，須要從説白中揣度，自能入神。悲態宜浮不宜露，喜態宜含而不宜笑，病態宜露而不宜浮，羞態宜有柔媚而不宜艶。若如此改正而作，真是素徽之復生也。
道光三年九月九日于都門之别野山房書。
長洲曹文瀾録
又批：曹文瀾真講究戲者，精妙入神，設身處地，宛似其人現在目前者，即素徽也。余亦愛之，故爾附録于後以備流傳覽者。［一］
這段論述的原作者應是凌大壎，幾經轉録纔得以保留下來，它對演員如何去演好一個角色有細微的考察。
［一］ 此段引文參見本書第三册第三〇四—三〇七頁。
總之，瑞鶴山房抄本戲曲是一筆寶貴的戲曲遺産，尤其對昆曲演出而言，它的價值更大，其中很多曲本如果對照裏面的工尺譜與身段譜，即可恢復舊時演出的風貌，這對于我們今天强調的戲曲傳承有著非凡的意義。但這部書目前受損的情况也不容忽視，因爲是伶工抄本，所用紙的品質不好，一些紙張上蓋有“同仁字號”的印戳，估計是在當時雜貨店裏買來的普通用紙，而且所抄時間距今有一百五十多年，一些本子蟲噬較爲嚴重，像《義俠記》《浣紗記》《千金記》《千鐘禄》等曲本都有很深的蟲眼，一些工尺譜與身段譜是用紅筆所書，字體很小，著墨較輕，有些地方已褪色，模糊而看不清楚，像《衣珠記》《獅吼記》等就存在這樣的情况。
憶及自己十幾年前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做博士後期間，常借閲此書，嘆爲幸事。如今中華書局將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影印出版，化身千百，澤被學林，對于保護祖國的文化遺産、傳承戲曲文化的精髓，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。
鄭志良
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日
[文章出自中华书局出版《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瑞鹤山房抄本戏曲集·前言》]
作者簡介：鄭志良，安徽省池州市人。現任教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教研室。中國俗文學學會常務理事、副秘書長。曾獲南京大學“光華”一等獎學金、韓國“由泉獎學金”、日本“岸根獎學金”、中國國家圖書館“文津”讀者獎。主要科研項目與課題《昆曲藝術大典》（中國藝術研究院主持重點项目）、《徽商與明清文學》（國家社科基金項目，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朱萬曙教授主持）、《清代古典戲曲總目》（臺灣中央研究院華瑋研究員主持）、《開埠通商與中國近代戲曲的發展》（2007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·藝術類，獨立承擔）、《清史·文苑傳》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蔣寅研究員主持）等；刊發學術論文等三十餘篇。
热帖推荐
重磅 | 中华书局·北京古逸英华公司文献影印类图书2018年度总销售排行榜TOP10发布
清代伶工杜步雲與《北京大學圖書館珍藏瑞鶴山房抄本戲曲集》|鄭志良
中华书局▪古逸英华
强毅 | 专一 | 前进
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
业务联系：010-63266123
联系邮箱：zhguyiyinghua@sohu.com
北京古逸英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，作为中华书局旗下全资企业，主要负责中华书局120馀种文献影印类图书的独家销售，目前拥有两家直营官方网店：“孔夫子旧书网”上的“古逸英华”店；手机“微店”上的“古逸英华文创微店”（快速绿通——点击“阅读原文”）